Nine Miles Away |
一个耿直的竹马控 |
紧赶慢赶总算赶上,新年贺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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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元岁】
往年的岁日向来是在盟里过的,这次破天荒留在了南屏。缘由不外乎三天两头遭人骚扰,搅得武王城内外不得安宁,及至年近方才停歇几分。
即便如此,众人的关照仍是分毫不差地传过来。头一日除夕,附近几村的孩童放完炮都来闹,嚷着要向他讨糖吃。因着穆玄英年纪轻,平素也与他们嬉闹惯了,便捣乱得更欢腾。好说歹说才将人都哄回去,只觉浑身散了骨的疼,倒引得守城的武卫也笑,说山野里的孩子玩心大,穆少侠这样好说话,再过几日怕是要被他们闹得头疼,怎招架得住。
穆玄英颇为愧疚地朝他一笑。只说连累诸位也忙至深夜,着实对不住,今日便不必守夜了,都各自早去歇息罢。武卫知他向来为人和善,加之近来折腾颇多确实疲倦得很,忙道过谢,欢喜地退下去了。
又安顿好各项事宜,穆玄英方才得了回屋的空隙。
结果初一便睡过头,待醒来已过巳时。城中诸人体谅他辛苦,也不来叫,便头一遭的睡迟了。刚穿戴完毕,就听得报信说盟中差来的人已到。原是按习俗,这日盟内照例要做些小食,因他只身在外,谢渊便派人送几样过来。
其余人也有零散交代,多是各色点心,叠在一起分量多得吓人。可人亦准备了手作的吃食,却是黑糊糊的一个面团子,又撒上不知什么香料,直看得穆玄英哭笑不得,吩咐留她的下来,其余由守卫众人挑喜欢的分了去。
待按规矩行过年礼,便急匆匆携一坛温酒赶至望北村,才知来人已等待多时。
莫雨倒也不急,从他手里接了酒过去,自斟一壶。又好整以暇地看他拍胸喘气折腾半天,只道:“平日里见你对马爱惜得紧,连重物也不舍得负,今日怎跑得马也气喘,人也忙乱。”
“昨晚闹岁耽搁了,今日便起得迟。”穆玄英怀歉意偷偷瞅他一眼,见莫雨全无责备样子,才问:“雨哥来得这样早,昨夜不在谷内么?”
路上跑得急,故酒入喉间仍是温热。莫雨自饮一杯,方才悠悠开口道:“恶人谷不循礼,自然没有聚首的习惯,更无那诸多繁冗礼节,又何须留待谷内?”穆玄英动作一顿,心下明白两处所异甚殊,也曾听说谷内人有亲眷者寥寥无几,是自己多言,便罚一杯酒。却又喝得太急,先前气喘未平,一杯烈酒入口只觉喉间疼痛无比,接连咳嗽不已,霎时从颈边红至耳根。
此时背后让人轻拍几下,才听得莫雨说他“还是这般毛毛躁躁的样子。”再拍数下,问他可还难受。
总算好过些,穆玄英才直起身子。刚要回他,恰瞥见桌上那碟点心。素白的瓷边,上镶一圈清淡花样,却是几块福饼,皆油亮的撒了芝麻。于是唇角勾了勾,低叹道:“雨哥竟还记得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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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宝九载的除夕是在洛道过的。
破庙难避风雨,所幸这日天晴,然而到了夜间还是冷风穿堂,冻得他俩双颊青紫。隔扬州不过几十里,便想那城中定是爆竹声中辞旧岁,往来相贺,好一番热闹景象。穆玄英毕竟年幼,此时忍不住支起身子,趴在大半个漏风的窗口上仔细听——却哪有什么爆竹声,只闻得风中夹兽嗥,还有些别的窸窣响动,直惹得人心惊。
莫雨见他如此举动,忙跑过来将人抱下。又板着脸,训他:“莫要引来那些游荡的毒人,你是想做人家的过年饭了么!”
本就心内难过,再受他一唬,便愈发觉得委屈。穆玄英嘴一撇,抬头时已是双眼通红,片刻便要落下泪来。看得莫雨更急,就揉他乱发,又捏一把那圆圆的面颊,说:“哭甚么!扬州城哪里好了,人都是顶凶悍的,整日吵,倒不如在庙里过年!”说完也自觉难以说服,就气冲冲地扭过头,再不与他说话了。
风又劲,散大半的窗框便砸下来,吓得穆玄英“呀”的一声蹿到他身上,可怜兮兮地直哆嗦。这回气也顾不上生了,八爪鱼似的紧紧黏住莫雨,任他抓也抓不下来。庙里脏,一折腾便满处扬灰,闹得活像两只花猫儿。
莫雨拿他没法,就叹口气抚他后背,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劝慰的话。
隔好一阵子才听穆玄英抽噎几声,极委屈地道:“莫雨哥哥,我饿……”
两人皆是长身体的年岁,因无钱少肉食,菜叶草根进肚只觉空荡荡,不消半天便饥饿不已。平日里便罢了,如今就连三十夜里也吃不上顿饱饭,穆玄英又生得年幼,不似他可强忍,听入耳中着实可怜。
于是莫雨心软,问他有甚想吃的。穆玄英还埋在他肩上,哼哼唧唧地思索片刻,小声说:“想吃王婆婆的饼。”又想起稻香村早不复存在,提及只令二人伤心,便又说:“从前曾听阮婶婶讲,城内的人家每逢过年是要吃福饼的……”越说声音越小,最末都消散在深埋的颈边了。
莫雨抚他几下,分开来替他重新绑好散乱的发,又拿袖擦净他糊着泪和灰的脸颊,才放轻语气朝他道:“这不难。人家都说灶王爷是心善的,只是要见诚心。你且忍忍睡去,待明日指不定便有福饼吃了。”
穆玄英抬起头,两眼期待得很,问:“真的?!”
莫雨只朝他一笑,说:“莫雨哥哥几时骗过你?”
这下便不再闹。甚至不等莫雨来催,自己就收拾了干草,又扯下祭桌上的破布垫好,利落地躺上去睡了。夜里风大,裹着兽吼和毒人的噪声,怎么也睡不踏实。但他生怕自己不听话,会拂了灶王爷的意,只得一个劲紧闭着眼,连半寸也不敢睁开。到后半夜觉察细碎响动,忧心是野兽闯入,过片刻又无声了。
想着有莫雨在应是无碍,竟也沉沉睡过去,一宿深眠。
隔日刚醒就急匆匆跑到案前,果真寻到了一碟点心。却不是福饼,只见两块白糖糕端正正地叠在上头,裹了豆粉,软糯得让人欢喜。穆玄英自然雀跃,咚咚地跑跳着去推莫雨,说“莫雨哥哥莫雨哥哥快起来,灶王爷真赏了我们糖糕!”
莫雨睡得正熟,让他连拉带拖的吵起来也不生气,嘟囔着问:“不是想吃福饼么,怎得了白糖糕也欢喜成这样?”穆玄英又笑嘻嘻往他脸上啃一口,拍手道:“糖糕我闻着香甜,想来也是好吃的!”
横竖是见了点心他都高兴。
莫雨无奈。然而见他如此欢欣,自己也不禁舒心许多,便哄他“灶王爷大约嫌你老跟我吵闹,未能完全合他意,只肯赏你糕点。若你今后再乖顺些,怕来年就有福饼吃了。”又揉揉眼,担心他看出自己青紫两个眼圈,头昏沉沉实在有些困顿。
一宿未眠,摸着黑跑至数里之外的村中换来糖糕,又怎会精神?
所幸穆玄英此时欢悦非常,倒没看出他的疲倦。只匆匆捧来盛着点心的碟,还差点嗑到碎石子摔一跤,一头扎进莫雨怀中,闹着问他要哪块。话音刚落又突然改了口,连嚷“毛毛只要小的那块,大的留给莫雨哥哥吧!”说罢便伸手去拿。
莫雨终是比他快一步,抢先夺了那块小的,叼在嘴里得意洋洋的样子。他自小便顽劣,尤其喜欢欺负穆玄英,也不闯大麻烦,只事事都要捉弄一番,却又处处照顾着他,到现在也不见长进。穆玄英也不真置气,噘着嘴拿来剩的那块,咬一口叫出声。
糖糕里混着别的东西,硌得他牙疼。取出来看,是枚铜钱,洗得干干净净塞在里面。
“咦——”穆玄英把那枚铜钱举起来瞧瞧,又去拍莫雨肩,问他:“莫雨哥哥,白糖糕里怎会有铜钱?莫不是做糕的人大意,忘在里面了?”
“傻毛毛。”莫雨点一下他鼻头,“这是福寿钱,说明你要交好运了。”
“原来如此——”穆玄英沉吟片刻,又把铜钱举着端详几圈,认真道,“但若有好运,也要分莫雨哥哥一些。”于是用指头捏了那枚铜钱,说着就要掰开。
莫雨忙将铜钱塞回他手上,哭笑不得地解释。“你又胡闹,好运岂是能随意分给人的?”看穆玄英垂下头去,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,便又补充,“不过我听人说福寿钱也是可以许愿的,就许个心愿罢,或许来日能实现。”
于是小少年把铜钱合在掌内,当真恭恭敬敬地说了。“要跟莫雨哥哥永远在一起,”顿了顿,小心翼翼地再补充一句,“还要有好吃的,再不饿肚子。”
莫雨听得心内温暖,将他仔仔细细抱个满怀,感觉他暖人的脸颊贴在自己颈边。笑道:“这样贪心,当心灶王爷不应你。”
刚说罢被穆玄英轻捶一下,就生出玩心,把他扑在地上,再闹腾起来。几番往复,扬得到处是灰尘,沾两人满脸。
虽腹内尚饥,又四处灌风,却比哪一年都更像新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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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时他轻笑出声,被莫雨捏一下腰,便老老实实地转过身去。
“何事想得如此欢欣?”莫雨将那小巧瓷杯晃几下,饮尽。凑过来,酒香醺醺然扑在穆玄英脸上,墨黑眼睫堪堪掠过他面颊。
穆玄英也不躲,由着他半分醉意地蹭过来。都说谷中人能饮千杯,区区数盏温酒又怎在话下?此时顺着他的意,却仿了他幼时捉弄自己的调子回答道:
“在想雨哥是欢喜我今年的顺意了,所以要赏我福饼吃呢。”
儿时的小把戏哄得一时开怀,到年岁长起来便可轻易拆穿。莫雨也毫不觉得欺骗童真有愧,反倒将他腰一揽,往穆玄英耳边轻吹道:“你的一语一行,有哪处我不欢喜?”手上又轻捏他数下。
穆玄英被他撩得耳根通红。复又想到新岁如旧,两人却不再是当年只顾嬉闹的孩童,自责无事拿人寻开心,反把自己给赔进去。现下就想,这人小时秉性如此顽劣,却好歹生得耿然;到大了只变得更加直言直语,叫人一点办法也没有。
他面皮薄,再不跟莫雨胡闹,转而下箸取了那小的一块福饼。这回轮至他露出得意样子,朝身旁道:“雨哥,今年的福钱便让你了。”说罢怕莫雨来抢似的,忙咬一大口。又惊呼出声。
往饼里再看,竟是两枚铜钱仔仔细细嵌在其中。
莫雨低笑,取来那块大的,慢悠悠咬一口,露出填得满满当当的糖心。待甜软入喉,又饮杯酒,方才放下福饼看他一脸迷糊样子。
“当我还是几岁的孩童么?知你会选那块小的,便由着你去了。”
穆玄英将那两枚铜钱摊在桌上,不服气冲他道:“雨哥你又捉弄我!”然而在内却叹莫雨心思缜密,自己仍是逊他一筹。也不好再生气,只得转了话头说:“今次便有两枚福钱了,可分雨哥一枚,许你一福一愿。”
莫雨轻哼,“我向来不信愿景之说,只当是唬人的把戏。凡我心内之物必亲手取得,何用借寄他力?你若有愿便许,不必留与我。”
又毫无征兆地凑过去,往穆玄英唇上一点。更加深了力道,辗转他唇间,待穆玄英漏出数声轻喘方才松开,一脸惬意,说:“这便算是从你那蹭了几分喜气。”
于是懒散地斜靠在椅上,看他仍像从前般将两枚铜钱合于掌内,极恭敬地许过愿。
愿毕将点心都分食了。福饼自是好彩头,味道却不若当年的白糖糕清甜。末了再同饮一杯,穆玄英忍不住,问他:“雨哥就不想知道我许了何愿?”
莫雨淡淡道:“无外乎战乱皆平,海晏河清之流说辞,有甚好问的?”
他亦是最解穆玄英的人,更知其所思为何。即便如今聚少离多,所想所求皆是相去甚远,甚至于两相对立各循其道,然初衷不改。
他仍是他的莫雨哥哥。
思及此,穆玄英便觉心中暖热,露出个浅笑朝莫雨道:“既得两枚福钱,当可许两愿。”各自摊开在桌上,指尖点一枚,“这是家国安宁,再无战乱之虞。”
又执起另枚,将唇贴上他的,回一次,低声道:
“还许你我心意相闻,岁岁共长安。”
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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