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ine Miles Away |
一个耿直的竹马控 |
95剧情相关,时间接花月别院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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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饮鸩】
再回客栈时有人朝他使眼色。极机灵的样子,凑过来便低声说:“客官我替您留意过,那位白日倒是少外出,随行却去了一趟药材铺,想来是病了。”不等发问,又邀功似的道,“待人走后,我去问过抓药的伙计。取了麻黄、防风,说要再与白云苓水煎——大约是风寒,应该是不打紧的。”
入耳只觉烦忧更甚,于是打发了伙计离开,又要一坛酒。
莫雨饮酒,但不多。头次似乎是在哪户人家窃得的,只觉入口辛辣,别的滋味却不大记得清了。后来也陪王遗风饮,过三巡便听他叹酒酿虽妙,终是难解百愁,自此立下规矩不过三坛。然而谷内嗜酒者众多,更不惜物力从外寻了好酒带回,又说留着便宜了旁人也未可知,往往一饮而尽。日子一长便也形同虚设,只余极少人遵循。
他得王遗风亲授,习红尘心法,知人情世故,半盏间百态已于心下了然。愁眉深锁的是为名奔波,逐利抛义者也在其中,至于那极尽殷勤的,无非求财。然而看旁人容易,难的却是摸不透自己心中所想,只道千般思绪,皆在其中。
他此番经千岛湖北上扬州,为的是赴亲姐之约,整路颠簸奔走。偷随者不甚高明,跟踪数月,露不少行迹,莫雨也全然装作不知,只由着他如幼时那般追随自己身后。即便他如今已为一方少侠,落在眼中仍是当年乖顺模样,教人放心不下。也数次见他遇险境,尚未出手便有浩气随行相救,往复几次,只觉自己担忧多余。
及至安顿已毕,见穆玄英仍是执意紧随,既不来阻他,也并不离去,只得暗中吩咐伙计好生关照,面上仍作平淡如常的样子。未想隔几日便得了抱病的消息。
伙计见他也不做别的,只饮酒,片刻消下一坛,就过来试探。说的是:“要不——您亲自去看看?”
莫雨抬头看他。凡恶人谷中人,言行往往带戾气,放之莫雨身上尤甚。伙计又练得一身走南闯北的眼力劲,话未行,已被吓得低头连赔不是,直在心中埋怨摊上个不好惹的主,又随手寻个借口,方才急匆匆退下去了。
于是饮至暮间。已过三坛,却只觉寡淡如水,索然无味。恶人谷有酒名西市腔,性烈无比,惯饮可达千杯不醉,又有好酒者网罗佳酿,由是寻常酒水再难入眼。他才知王遗风所言非虚。
此刻思绪不减半分,心中愈发烦乱起来。即便已过数年,但凡遇之相关诸事,莫雨仍是当年心境,忧他抱病,忧他冷暖,事事都思虑许多,往复总定不下心。却又心知两人所求早已相去甚远,越是多言,间隙越深。何况如今家仇在身,别院一战,更是两相艰难,索性再斟一碗,只当饮酒间可将诸多烦扰抛之脑后。
然而夜里还是忍不住去了。
他功夫好,来去不留痕。极轻巧地通过窗,堪堪落在穆玄英房中,竟无一人察觉。里头浮着药材味,闷得透不过气,也夹偶然的几声轻咳,压抑着令人担忧。正要再走近,听得屋内人叫他。
“雨哥。”穆玄英的声音放得轻,却未给他否认的余地。听着些许疲惫。
莫雨轻笑一声,道:“我当浩气盟防备如此松散,原是你给我留的路。”于是大喇喇走到床前,看他身披大氅,半个身子支在帐内。又说,“扬州不比你那落雁城,湿气重,仔细风寒更深。”
“从前你也这么说,”这次穆玄英语调放得更轻,简直像是小声嘟囔了,“可每次我还是好了,倒白挨你一顿训。”说罢自己也忍不住露出笑,才接着道:“我终究放心不下,又不知你如何打算,只得跟在后头。那日盟中弟子去抓药,回来说有人打听方子,我便知道你会来,特意遣了半数随行去可人姐那,想寻机会与你说几句。”
莫雨心知将言何事,却偏是他最不愿提及的,于是故意岔开,只说他“你当我不知道,入了夜还在客栈门口闲晃,不风寒才是怪事。”
让人抓个正着,饶是他从前被莫雨取笑得多了也有些不好意思,现在又把大氅裹得更紧,缩在领子里像个毛球般,只露出双圆溜溜的眼睛。
又隔片刻,穆玄英才轻舒口气,道:“看你这样精神,我便安心了,还以为——”
“还以为我狂性大发,见人便取其性命?”莫雨倒是丝毫没有介怀的意思,直端端截了他的话头去,“当日之事我不愿再提。但我知晓若这世上还有人能体我感受,你便是其一,也知你多番劝阻到底为何,只是我亦有必须取得的东西。”语气已不似对阵时激烈,然坚决之意不改。
他向来如此,一旦决定,便再无商榷之余。
屋内未点灯,却能借透光看清窝在毛领子内的失落神情。一时间两人再无别的话可说,听得窗外更声,却是极少有的安静。
待到穆玄英又有些昏昏沉沉,才感觉滑下去的被褥让人提了提,细致地裹在身上,又听莫雨低叹。他极少叹气,即便是最艰难的时候也总是咬着牙,只一副意欲反扑的样子。此刻听得穆玄英愈发不安,正要开口,被说话声堵回去。
“毛毛,”莫雨叫他,从来都是与从前无二致的语气。经历过前番波折,再听这称呼,穆玄英只觉心内动然。又听他缓缓说道:“从前在谷内时,我曾看肖药儿医人。分明是无望之症,却偏不惜代价来求治。肖药儿行医,向来使最毒的药草,下最狠的方子。初时受疗者皆言他医术了得,无不争先抢后地要他施药,看着大有长进。但只数月便毒发,到那时痛苦不迭,却是再无计可施,只得活活等死,反少了数年性命。每提及此事,谷主便对我说莫要执着于不可能之事,该退便退,否则日后终会为其所害。”
穆玄英知他话里有意,也不说破,只问:“如此行医,确实歹毒——但雨哥怎知其中无人甘愿受来日之苦?”
“即便有,也全因他们无可选择。”莫雨答他,“若有选择,又何必如此?”
“雨哥是要我莫做那饮鸩之人,”穆玄英摇头,“可在我看来,我所为并非无望。若你决意不回头,我便再跟着,终有一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。”
二人数月未能说上只言片语,此刻得了时机,却又闹得两相不快,如鲠在喉。他生性倔强,幼时受莫雨捉弄,宁可去央过路之人也不肯低头。最后往往是莫雨自讨没趣,又来逗他,说你怎生得这般小气,哥哥带你去寻好玩的!于是破涕为笑,傻乎乎跟上去。
莫雨的强硬摆在明面上,言语行事寸步不让,从不留人余地。穆玄英深知他脾气如此,便自退一步,捡他薄弱处说话。再不提矛盾处,只像从前那般拿眼瞅着他,语气也惨兮兮,抱怨道:“可人姐熬药的手艺还是一样吓人。碗底净是药渣,要我全喝下去,竟连半分商量也不让。”还要叹口气,又说,“不知雨哥的手艺是否有所长进。我记得从前熬药,是连枯草一起的,还不让人捡出来,说哪里是枯草,分明是治病的药。”那些日子虽苦,如今说来却是别有趣处。即便为点小事争得面红耳赤,甚至于吃穿皆愁风餐露宿,也好过今日同处却不解对方所想。
个中滋味,甘苦自知。
莫雨揉他额发,说:“药渣也罢了——若换作是我,就让你生嚼了药草,看以后还敢不敢披单衣闲晃。”
穆玄英直朝他皱鼻,怨道:“雨哥又吓我。”
末了,又轻声问他:“夜已深了,雨哥不妨就在这里歇息吧。大家顾念我昏沉,想是不会大早出现的。”莫雨也不推辞,应一声,便在他身旁合衣躺下。怕他睡不踏实,于是往外退出一些,又捉住穆玄英汗涔涔乱蹭的手心,仔细地塞回被中,方才合上眼,小盹片刻。
隔阵子,终是忍不住再开口,问那日挨掌的地方可还疼。
其实尚有些淤肿,加之整路奔波,心中担忧不畅,运功时横竖有些痛感。但穆玄英怕他自责,只答应道不疼了,又问他:“雨哥也接我几掌,可妨事?”
莫雨仍旧合着眼,轻哼回他:“你那点力道,哪里伤得到我。”闻此,身边紧绷着的身体方才松弛几分。当下更使莫雨心中百般交结。从前顾念毛毛年纪轻,身体也弱,又是软绵绵的性格,何时舍得伤他半处?只是那日得知灭门真相,只觉恨急交加,头痛欲裂,心内所想皆是模糊不清,出招便再不受控制。待清醒过来,只见穆玄英狼狈不已,可人亦是气喘难平,方知刚历一场恶战。
此时便想,幻魔心果真名不虚传。若来日再遇,定要他败于手下。
“我生病,雨哥向来是守着不离的。”穆玄英轻笑,言语间皆是怀念之意,“但总唬人,说你是睡醒了无事,才跑来看我——哪有这样巧的事,不过是忧心我不依而已。”安静片刻,才接着对他说,“后来我总想,你在恶人谷若生病,可有人守你身旁?想多了便翻来覆去难以入眠。师父见我隔日青得老大两个眼圈,就训,说这样长时间了,睡觉怎还是不老实。”
他说这话时语气严肃,当真几分像谢渊,莫雨被他逗得有趣,也笑。笑罢答他:“你倒是总想别人,却照看不好自己。留心明日起来还是两个眼圈,又问我如何解释。”
几番来去只觉愁云消弭许多,竟像是抛却诸多是非,又返回到依偎求暖的亲密日子。那时日虽不长,却是唯一暖心所在。每思及旧时,便是连对立之忧也不足为道了。
直闹到后半夜穆玄英才困极睡去。恍惚间有人替他将裹乱的被褥理平整,又有双手沉稳地搭在腰间,于他眉心落下点水一吻,似还说了些别的话语。可他意识迷蒙,竟是如何努力也未能辨清,只听得莫雨轻声唤他毛毛,像极了幼时哄他入眠的柔和调子。
于是彻夜安稳。
待第二日醒来已过午时。有盟中弟子立在他床前,穆少侠穆少侠地连叫几声,见他清醒才长吁一口气,说:“穆少侠你可算是醒了!今早见你未起,原以为是风寒所累,可等至巳时也不见动静,还想着找大夫来看看呢。”
话未落,客栈伙计探进个头,见屋内人多便急匆匆退出去。弟子见他神色慌张,就叫住人,问他何事。那伙计赔了笑,忙道:“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,只是先前嘱咐的药已熬好,想来问声是否现在就给您送上来。”
弟子迟疑,冲他说:“哪里有什么人要你熬药?这几日都是盟中操办,向来无须外人插手。”
穆玄英心下了然,只对伙计点头道:“就送上来罢,是我吩咐的。”
于是伙计应声退出屋,麻利地下去了。
弟子见他无事,便报道还要去开阳坛主处回禀。可人也顾及他风寒未愈,清早派人过来探望。即便他眉眼已显出成年模样,在众人心中却还是当年那事事惹人牵挂的少年。穆玄英更觉愧疚,于是止住弟子,托他替自己谢过关心,方才放人离去。
未隔几时,伙计又端药稳稳走上来,这次还携了坛酒。见他独处,才将酒药置于案上,转身掩门。
那药熬得清透,冒一点热气,盛在白瓷碗中。残渣也仔细滤过,还配一小碟糖糕。
穆玄英低声问他:“让你熬药那位可还在?”
伙计道:“天未明便离开了,嘱咐今日离开扬州,路上吉凶难测,恐有诸多艰险,要您不必跟随。”又一指那案上酒坛,说:“走前吩咐我将这酒交予您,又留了字条。”
穆玄英从他手中接过来,展开只一行小字。却是苍遒有力,刀刻似凌厉的笔锋,几分像他眉眼。
“待此行归来,与君共饮。”
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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