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ine Miles Away |
一个耿直的竹马控 |
入恶人谷,原是要走过三生路才作得数的。
王遗风带他赶远程。在龙门吃了沙,怪的是聚首马贼竟无一人敢拦,又取道昆仑,裹满脸冰渣子,及至灼面而来的热气融了袖上残雪方才停下。那马累得很,只见喘出的气不见进,却乖顺。背上少年反怒气极重,眉宇间阴云不散,甫一落地便冷哼费这许多事,何不拿出你那日行千里的功夫?
王遗风知他心中愤极却无处发泄,受了嘲倒也不恼,仰头一笑了之。只朝他道功夫我自会教你,只是过这三生路你须得想好,当知走过再无回头。
今日谷内静,食腐的秃鹫展开翅,倏尔远去了。
若我回头,他们便将他还来给我?莫雨反诘。双手攥成拳垂在身侧,言语间俱是冲天恨意,又夹十分痛楚。他原本穿得褴褛,整路奔波而显得灰头土脸,话语间却辛辣刺耳,字字戳人背脊,皆是讥讽之意。未等王遗风再开口,人已经走出大半截,只剩那最后一句轻飘飘落在干风里。
——既然如此,回头与不回头又有什么区别?
从这条道上入谷的人多,各有各的样子。多半是怀了满心愤恨匆匆遁入,盘算着择日再外出寻仇,小一半的畏畏缩缩,只求留得口气在,苟且余生。还未入谷便死在半道上的也有,暴晒在日头底下没人收,隔个把月只剩得残骨一副,血肉都喂了守尸的猛兽。
死在谷里的大半进了尸菜田。田里有监工,现下正指使奴隶干活。一鞭子下去,皮开肉绽,嚎叫不迭,又被监工的喊声盖下去。喊的是磨磨蹭蹭做什么,没吃饭还是死了娘老子的?!奴隶不敢吱声,又挨一鞭子,这回骂的却没听清。王遗风问他,如何,怕是没有想象的自在逍遥。
莫雨不说话,只看,拳头攥得愈发紧。到底是个孩子,王遗风叹,怎么,觉得可怜?
又隔许久才听得他回答,言语轻蔑。
可怜不足,可笑有余。力弱合该如此。
于是便在谷中住下了。最初的几天难以入眠,铺下生霉,枕头上还有血腥气,何况莫杀守在屋外,鼾声震天响。
毛毛睡觉向来安安静静的,他迷糊着想,觉得额头上热得厉害。往墙上挤了挤,大半个脸蹭在上边,舒坦不少。再一睁眼瞅见双湿漉漉的眼睛,担忧地望着他,手心贴在额上凉沁沁。这回清醒了些,想开口,却又坐在村头田垄上。毛毛脸上脏兮兮,捧着一手石子儿跑得飞快,他在后头赶,一不留神摔个正着,整张脸埋在泥水里。
草梗混着砂灌进咽喉,挣扎半天说不出话。好容易突然得了气,又不见了毛毛。这会他独个儿站在院中,脚下的石板渗着血,心里倒不慌乱,张开掌,五根手指也滑腻腻。院内极静,听得老远有人叫他。叫的不是名字,却是少爷。
他不理会,那声音就越嚷越大。
少爷少爷,你醒醒!莫杀嗓门粗,手劲也大,抓得身上未愈的伤口生疼,简直要连皮带肉一起撕扯下来。
疼得睁了眼再看,哪里还有什么莫杀?背后生风,凉飕飕,却是再睡不着了。索性坐起来,就着那点昏暗的光线想事情。可想的倒很多。
稻香村还在时,每次去山上玩都耗许久。小月是从来不带的,嫌麻烦,莫雨最见不得女孩子哭哭啼啼的样子。小白怕事,稍微晚些就催他,说回去晚了要挨娘骂的。莫雨心里烦,就唬他那你自己下山好了,留心草丛子里的野狼,听说专叼小孩子——话没说完就听得咚的一声,跟在最后面的毛毛啃了满嘴泥,眼泪掉下来糊得一脸。然后又哭,哭得整条山道惨兮兮,瘆人得很,哄也哄不停。
莫雨拿他没法,只好又改口说我听闻前几日已经被猎人抓走——这次话又只说了一半,后山上传来狼嗥,初听像犬,尾音却拖得极长,最后竟像是人的呜咽了。小白哇地一声也哭出来,问他你不是说已经没了吗?莫雨顾不上回话,推他一把就跑,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跑出二三里,小白才边哭边嚷毛毛不在了毛毛不在了。
莫雨叹口气,又咬牙往回跑,总算找到毛毛。嘴里还含着泥,哭得直打嗝。莫雨将他仔细背到身上,又跑,末了还不忘回过头吓他口水别滴到我身上,不然不要你了!毛毛一听,哭也不敢哭,憋得满脸通红,委屈得直抽抽。
最后是回了村,每人挨一顿训。莫雨生气,就拿手指头戳他脸,说笨毛毛,胆子这样小,就会拖后腿。
再然后,笨毛毛变成了傻毛毛,与他一同流浪,再受他欺负时也学会了还嘴,等真置起气来又软绵绵跟他讨饶。那时虽终日忧心吃穿,有毛毛相伴却也不觉得辛苦,只是再回头时人已不在身边。
谷内入夜便凉,然纵使冷风穿堂也不及心中刺骨疼痛半分。那毕竟是他所拥有的一切了。
起初莫雨是住在外谷的,惹不少麻烦事。外谷多流寇,功夫低脾气还不好,头一日便结了群说新来的竟受谷主照顾,总得给点颜色瞧瞧。等隔日已折大半,余下的皆是老老实实道一声少爷。又去找莫杀麻烦。莫杀被扰得不行就去求陶寒亭,陶堂主长陶堂主短地叫半天,说什么也不愿意继续这差事。陶寒亭便问那你是想去给肖药儿做药引了?
莫杀方才闷着声回去。
后来不知哪里得来消息,说他那兄弟尚在人世,只是受了伤。莫雨消停两日,又开始折腾莫杀,打定了主意要出谷。一路追赶至洛阳,差点没脱层皮,最后好歹把人带回来,心愿也结了,莫杀才好容易喘口气。
往后的数年,随王遗风习红尘心法,对人情冷暖看得愈发通透起来,性子却走极端。谷内众人皆怕,都言他嗜血无情,疯起来是要人命的。连顽童书院的小孩儿都畏他,稚声稚气地说恶人也怕的,便是大恶人了,大恶人不好惹,连平安客栈的老板娘都怕呢。
丁丁却胆大,仗着王遗风庇护跑来扰他。隔着张桌子喊师弟师弟,我去打听过了,你那叫穆什么的兄弟不在落雁城,猜猜他在何处?
莫雨看她一眼,也不答话。
唉呀师弟你可真无趣,丁丁抱怨,即使入谷以来莫雨从不叫她师姐,她说是那便是了。等半晌道,可你现在是十恶了,即使他信你,在外人看来谷内人终究是不一样的。我以前想出去找叶凡,后来又想——找到他了又如何呢?他跟唐姑娘好好过着日子,倒不如再不跟我这恶人打交道。
又说,师父说武学练至精深,便可知人心察所思。可我仍是想不透,大抵是练得不够深吧。
隔许久才听得莫雨道,外人所想与我何干,是我的,拿回来便是。
你说的也对,丁丁点头,师父也这么说过。可我总觉得我关切的人,便希望他过得好,别的都不打紧,看不看得到也没关系。世人看恶人谷,净是恶贯满盈无情无义之人,可人活在世上,哪有真正无情的,总归有一两件在意的人事。
莫雨嗤笑一声。
前几日他在外,恰好遇上押镖的车队。那为首的他认识,正是当年在扬州将他们二人撵出门外的宋镖头。
荒年粮食少,价钱自然金贵。他们无钱,只好捡富人家剩下的,再饿就掘草根。有时毛毛饿得走不动,他就独自出来拼上一把,偷些吃食回去。挨打也是常事,次数长了也知晓些诀窍,无非是受再重伤也不吭声,抱紧了食物不撒手,至多再挨几下总能脱身。
镖局打杂的婆子见他俩可怜,尤其是那小的,像是原就有病在身,嘴唇也是青紫颜色,细胳膊掩在衣内活像棵豆芽菜,就故意漏些还算能吃的残羹出来。虽不多,也够毛毛勉强填肚。
日子长了被镖头发现,便一脚踹在婆子身上,嚷道喂猪喂马也不便宜街上讨食的小乞丐。婆子年岁已高,在地上摔得狠了,半晌没爬起来,只一个劲蜷缩在地上呻吟,又极艰难地撑起身,求镖头不将她撵出门去。镖头踢她几下,转头叫人抓他俩来,说今日非打个半死不可。
镖局人多,此时竟无一人肯替他们讲半句话,全都团团围住地看热闹。更有人不嫌事大地叫好,喊镖头好功夫,再踢两脚怕就再爬不起来了。婆子一向待人好,有要求的从不推辞,此刻苦苦哀求却只教那镖头兴致更盛,背上又挨几脚,瘫在那,弓成一把枯树枝。人情凉淡,皆在言语中。
莫雨怒极,只觉得头疼欲裂,又担心伤到毛毛,只得一忍再忍,拖着他夺路而逃。毛毛惦记那婆子,一边哭一边跟他跑,逼到城外只得跳河求生。
严冬的河水凉透入骨,再出水时已是满头薄冰。毛毛冻得厉害,哆嗦着问莫雨哥哥,那婆婆是不是被打死了?莫雨不知如何回答,只能把毛毛抱得更紧,挤掉他发上滴滴答答的落水,看他掉下的眼泪在脸上结成薄薄冰棱。
那时莫雨在心中许了誓,若来日再遇,必不放过一人。
车队总计二十八人,他杀了二十六,人头排开扔在地上,余下两个。姓宋的镖头认出他是恶人谷中人,吓得胆破,抖糠似的哭道大大大大、大侠,你要货物拿去就是了,不够我让人再送来,就饶我一命罢。
莫雨自上而下看他趴在地上。旁边镖师也腿软得直不起来,只一个劲哭喊,声音倒比那日看他们热闹时拔得高。于是他轻巧地把刀掷在地上,正好贴着那副抖个不停的身体入地几寸,宋镖头竟吓得惨叫一身,倒下地再爬不起来。这次又像蠕虫似的满地滚了。
想活命可以,他冷哼,那你二人死一个吧。
姓宋的一听,再顾不上瘫软的双腿,扑过去便嚎大侠,杀他,你杀他,我家中还有妻儿,我不能死啊!说罢又是一阵嚎啕大哭。镖师也不甘宰割,将他一掀,便喊姓宋的坏事做尽,大侠你若替天行道,杀他才是!宋镖头见他抢话,也扑上去滚作一团,一时间二人都拼了命想置对方于死地,毫不见往日狼狈为奸的得意模样。
莫雨手起刀落,镖师人头骨碌碌滚到一旁。姓宋的这才长舒口气,挣扎着爬起来,朝他讨饶道多谢大侠多谢大侠。刚一转身刀刃抵在喉间,又吓得跪下去,听他声音不紧不慢地从背后传过来。
那声音说,可惜我不是来替天行道的,是来讨命。
隔几日浩气盟发长空令,扬州镖局宋镖头,押镖途中遇恶人谷莫雨,二十八人无一幸免。他仗着武功高,也不躲,击退浩气弟子无数,又因此背更重罪名,大喇喇晃一圈后回谷。方知世人只见恶人屠戮,不闻被杀之人染何罪孽,从此愈发对所谓正道嗤之以鼻。
后来他数次与浩气交战、手中沾鲜血无数,十恶之名远扬,更于紫源山上被谢渊指着鼻子痛斥杀人盈野罪恶滔天,仍无一言入心。如王遗风言,世人所说又有何妨?
然总有力所不及之时。
直至穆玄英为难许久,终转身追随谢渊而去,他才忽然想起那年自己站在洛阳屋顶上,看晓色初开,琉璃顶折万道霞光,众生喜怒尽收眼底。而他心急如焚,满心满念无非一人的貌与名。
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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